《东西君子之会》之四
从善通寺到高野山一夏季,顶着炎炎的烈日,我来日本的佛教圣地高野山祭拜空海大师。
高野山位于日本纪伊半岛的东北部,是长峰山脉的一部分,属于高野龙神国家公园。我从大阪出发,乘坐通往高野山的专线,一路在深山间穿行,远处炊烟渺渺,点点农舍,一片静谧而悠闲的田园风光。车厢里的人不多,大多数是老年人,都是专程去高野山参拜的信徒。对于日本的佛教徒来说,朝访高野山是一件积累功德资粮的修行大事。最后,我们在一个叫“极乐桥”的地方换乘缆车,就进入到高野山之中。这里是群山环抱之地,四周矗立着海拔一千多米的诸多山峰,犹如莲花盛开,也被称为“八叶之峰”,方圆一带的地形则似一座饱经风霜的莲华座。山谷中寺庙和塔楼林立,还有许多僧侣们的住所,以及出售佛教用品和纪念品的商店等等,成为一座独一无二的佛教城。唐代诗人杜牧的名句“南朝四百八十寺,多少楼台烟雨中”的情景,在这里得到了真实的再现。
公元年,空海大师得到嵯峨天皇的允许,在高野山开创佛教密宗真言宗(东密)的基本修炼场所。年,空海偕同弟子和工匠来到高野山,着手建设殿堂楼阁,修建大塔、讲堂、僧坊等主要伽蓝,并把此山命名为“金刚峰寺”。由此,诞生了在日本佛教发展史上具有重大意义的高野山真言宗总本山,成为世界各地求学东密佛法的圣地。从那时到现在,已经有年的历史了。年7月,高野山以“纪伊山地的圣地与参拜道”之名列为世界文化遗产。
在高野山行走,如身临佛国净土,经声佛号,幽静空旷,意境古奥。耸入云端的千年古树、星罗棋布的伽蓝道场,在悠悠千余年中形成了独特的景观。虽然已经是盛夏季节,但漫步在林荫密布的山路上,感觉到的只有清爽和宁静。高野山以金刚峰寺为中心,由伽蓝坛场、山内寺院、奥之院等部分组成。我在参观了坛场的大塔之后,便去大师的御庙(即“墓”)奥之院。往奥之院,要经过一条长达两公里的参拜道,两旁古杉参天,绿树成荫,古墓如林,是一片巨大的墓园,遍布着无数的古墓、祈祷碑和慰灵碑,包括织田信长、武田信玄、上杉谦信等诸大名的墓石,肃穆而庄重,特别是祭祀德川家康以及德川秀忠的“德川家灵台”,尤其引人注目。我漫步在长长的参拜道上,经过那漫无边际的古墓群,心情也不仅肃穆起来。日本人认为河川是现世和来世的分界。在参拜道的尽头,有一条被称为“御庙川”的潺潺小溪,跨过架在上面的“御庙桥”,我就来到了空海大师的御庙灵域。
在大师御庙灵域,正面是宏伟的灯笼堂。堂内满满挂着多达一万多个的灯笼,漂浮着神秘而庄严的美感。绕过灯笼堂,就是弘法大师的御庙,仿唐式的建筑,仿唐式的庙内陈设和佛教礼仪,仿佛又回到了空海大师的那个年代。在缭缭的线香烟雾里,烛光摇弋,清澈的山风洗涤着人性中的邪恶,笼罩着一片神秘的气氛。在日本,人们至今仍然相信空海还活在圣地高野山上,继续拯救着大众的灵*。
二我站在空海大师的御庙前,瞻仰着大师的纪念物,心里升腾起对那位年前佛教大师和文化使者的崇敬之情。
公元年,空海随日本遣唐使来到中国求法。那是一个大唐王朝盛况空前、万国来朝的时代,是大唐文化气象万千、威力远被的时代;在日本,则是一个学习唐文化风起云涌的时代,是“全盘唐化”的时代。一艘艘的遣唐使船,一批批的留学生、学问僧,历尽劫波,飘洋过海,踏上大唐的国土,沐浴在光芒万丈的大唐文化的春风之中。空海来到长安,为大唐文化的丰富多彩、博大精深所震撼,他遍访高僧,结交名士,如饥似渴地广泛学习大唐文化,最后来到长安南郊的名刹青龙寺,拜阿阇黎(传法大师)惠果和尚为师。惠果是一位弘传密教的高僧,三朝国师,他化度众生,还培养了一批专事密教研究的大德。空海在青龙寺学法修行期间,慧果大师极为欣赏他的才学,师徒情深,不仅为他灌顶,还授予他“遍昭金刚”法号,成为正统密教第八代传人。惠果把两部大法及诸尊瑜伽等全部传予空海,犹如泻瓶,还命画工图绘胎藏金刚界大曼茶罗十铺,嘱铸工新造道具十五具,以及图像写经赠予空海,希望他“早归本乡,以奉国家,流布天下,增苍山福。然则四海泰,万民安,是则报佛恩,报师德也,为国忠也,于家孝也,传之东国,努力,努力”,对于空海给予了无限的期望。
青龙寺位于地势高峻、风景幽雅的乐游原上,建于隋文帝开皇二年(年),是中国佛教唐密道场之一。唐朝诗人朱庆余《题青龙寺》诗曰:“寺好因岗势,登临临夕阳。青山当佛阁,红叶满僧廊。竹色连平地,虫声在上方。最怜东面静,为近楚城墙。”白居易的《青龙寺早夏》中也写道:“尘埃经小雨,地高倚长坡。日西寺门外,景气含清和。闲有老僧立,静无凡客过。残莺思意近,新叶阴凉多。春去来几日,夏云忽嵯峨。朝朝感时节,年鬓暗蹉跎。胡为恋朝市,不去归烟萝。青山寸步地,自问心如何。”李商隐也曾在这里写出了传诵千古的诗句:“向晚意不适,驱车登古原。夕阳无限好,只是近*昏。”然而,以后的青龙寺几经毁建,历尽沧桑,到宋元佑元年(年)以后,寺院则被彻底毁灭,片瓦无存。
从年起,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进行了系统发掘,清理出殿基、站台、散水、花坛等多处地下遗址。年中日两国佛教界在青龙寺遗址上合建“空海大师纪念碑”,后又共建“惠果空海纪念堂”。我曾两次来到青龙寺。第一次是在十多年前,那时的青龙寺刚刚完成复建,园内的樱花树刚刚栽培,游客稀少,显得还比较冷清。去年四月我第二次去青龙寺的时候,正是樱花盛开的季节。细雨蒙蒙之中,枝头的樱花开得正艳,满地也飘落着樱花瓣,满园飘逸着淡淡的花香。庭院的中心建筑为云峰阁,此外,还有诗碑廊、竹月轩、环秀台等,园林内松竹成荫,瀑布、小溪、假山、楼阁、诗碑廊与空海纪念碑、惠果空海纪念堂相互衬托,浑然一体,美不胜收。“世界和平祈念塔”上悬挂着“中日友好和平之钟”,钟声雄浑激荡。踏着路径中散落的花瓣,迎着细细的雨丝,想象着当年惠果与空海师徒之间的智慧交集,神思渺茫之间,不期然地与千年前的*灵相遇。
三元和元年(年)三月,空海回国途经越州,友人朱少乘、朱少瑞、鸿渐等人赋诗相送。僧人鸿渐写了一首《送空海上人朝谒后归日本国》:
禅居一海隔,乡路祖洲东。
到国宣周礼,朝天得僧风。
山冥鱼梵远,日正辱楼空。
人至非徐福,何由寄信通。
空海回国后,不辱师命,建坛修法,声誉大震,其他寺院的学僧前来问学受教,络绎不绝。在嵯峨天皇的支持下,空海在日本创建了真言宗,为平城上皇及废太子高岳亲王行灌顶礼,集朝野之敬归于一身,尊荣一时。他在平京城东大寺建立真言院,以此为密教的基地。后来天皇赐东大寺为真言宗道场,模仿长安青龙寺,为镇护京城的道场,号为“教王护国寺”。除了弘扬佛法外,空海在文学、土木、医学、艺术等方面颇有建树,书法造诣也极深,被誉为“日本三笔”之一,为盛唐文化的东传作出了巨大的贡献。他编写的《篆隶万象名义》是日本史上第一部汉语字典,对日本人学习汉语,起到重要作用。他还在京都创建“综艺种智院”,是日本平民教育最早的学府。公元年,空海于高野山升西,醍醐天皇追赐“弘法大师”谥号。
一年春天,我曾到奈良的东大寺参观。这所佛寺于年由圣武天皇创建,因为选址在平京城以东,所以被称作东大寺。东大寺的伽蓝以大佛殿(金堂)为中心,寺域广阔,规模宏大。走进东大寺,首先感到的是巨大的震撼:首先经过的正门“南大门”,是日本最大的寺门。世界上最大的木制建筑大佛殿里,高达15米的大佛像卢舎那大佛,是世界上最大的镀金青铜坐佛像。卢舍那佛深受唐代美术作品的影响,匠心独运,气势雄浑,金色生辉。其名称也是取自洛阳龙门石窟的“卢舎那佛”。东大寺内放养的梅花鹿也是古今闻名。当年老舍曾有《奈良东大寺》一首:“佛光塔影净无尘,几点樱花迎早春。踏遍松阴何忍去,依依小鹿送游人。”公元年,唐鉴真和尚历尽艰辛东渡日本,在大佛殿前临时建造的戒坛向圣武太上皇等僧俗授戒。大佛殿西侧的戒坛院即是鉴真和尚平时传授戒律的场所。而半个多世纪后,这里又出现了空海大师飘逸而儒雅的身影。
四实际上,早在二十多年前,我就与空海大师有过“一面之缘”。年12月,我作为中国青年代表团成员访问日本,曾经到空海大师的故乡四国地方的香川县参观。
那里有一座善通寺,是空海大师从唐回国后,于年在自己的诞生地建立的寺庙,与奈良东大寺、纪州高野山并称空海大师“三大古迹”,也是四国八十八所灵场第七十五处。我在这次访问日本回来后写的游记中这样记述善通寺:“我们乘坐的大轿车停在院落前面的广场上,首先看到的是一座汉白玉建造的空海纪念碑。﹍﹍绕过空海纪念碑,我们看到一座仿造洛阳天津桥模样的济世桥,便走进了寺院的正觉门。里面是一片木制结构建筑群,主建筑是供奉空海大师尊像的御影堂,还有圣灵殿、大旭殿、奥书殿、宝物馆等,御影堂后面有一座仁王门,走过仁王门便到了另一个院落,有经堂、金堂、五重塔,还有一棵几米见围的大楠树,相传空海在世时便有此树。”“善通寺在现代日本人的生活中也起着一些隐约的背景作用。但这不仅仅是宗教信仰的背景,而且也是文化传统的背景。在这个背景中,有着中日两国文化久远的交流与汇合,有着两国人民久远的友谊与深情。”
从香川的善通寺到西安的青龙寺,从纪伊半岛的高野山到奈良的东大寺,这是空海大师的佛教之旅,也是盛唐文化的一段东传之旅。我用了二十年的时间,行走在这个历史之道上,寻访空海大师的遗迹,缅怀他的文化事业,也在自己的心灵中升华出绵绵的思古幽情。
武斌,历史文化学者,研究员。现为北京外国语大学中华文化国际传播研究院特聘教授。南开大学哲学系毕业,曾任过辽宁社会科学院副院长、沈阳市文史研究馆副馆长、沈阳故宫博物院院长,中国中外关系史学会副会长、辽宁省文联副主席等。现兼任北京中外文化交流研究基地特聘研究员、上海师范大学丝绸之路研究中心研究员、黑河学院远东研究院客座教授、天津大学人文与人才发展智库研究员。
主要从事中国文化史和中外文化交流史研究,已出版著作数十种,近年出版的主要有:《故宫学与沈阳故宫》《丝绸之路全史》(2卷,年度30本中国好书)《文明的力量——中华文明的世界影响力》(年度中国好书)《孔子西游记》《中华传统文化传承史纲》(2卷)《沈阳故宫四百年——一部叙事体的文化史记》《新编中华文化海外传播史》(6卷)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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