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聊斋》里有篇《聂小倩》,很有名,故事发生在金华。当然,有名是因为电影,不是因为书。年,香港导演李翰祥把它拍成电影,名字改成了《倩女幽*》。年,香港另一个导演程小东翻拍了李翰祥的电影,名字没变,主要情节也没变,但不少细节变了,比如故事里的那座寺庙:小说只写一个叫宁采臣的人到了金华城北,“解装兰若”——就是在庙里安顿下来。兰若是庙,蒲松龄没说庙名。李翰祥版的电影里,庙门上悬挂的匾额写着“金华古寺”,而程小东电影第一个镜头是块大石碑,碑上三个大字:兰若寺。虽然只是个细节,但改得好,很多人记住了美轮美奂的幽*小倩,也记住了兰若寺。
“兰若”有两个意思,“若”字有两个读音:读音同“惹”时,兰若是梵文音译,指寺庙;读作“弱”时,兰若是两棵草——兰草和杜若。虽然音不同意有异,但似乎二者之间也并非完全没有干系。甚至可以说,用“兰若”来译梵文,译得真是好。我不懂梵文,但据说梵文原意指的是远离人世的幽静之处,尤其是幽深树林,而兰与若也正好是中国文化里的两棵幽草:“兰”可称幽兰,“若”亦名幽若。宋人罗愿《尔雅翼》说,称幽兰幽若,是“以其生深林之下,似慎独也”。诗人云:“兰惟国香,生彼幽荒”(唐·仲子陵《幽兰赋》)、“高若升高木,幽若栖幽谷”(明·王世贞《邯郸才人嫁为厮养卒妇》)。南北朝沈约的《咏杜若》写得更好:“生在穷绝地,岂与世相亲。不顾逢采撷,本欲芳幽人”。说它好,因为它好像是专门写给聂小倩的,虽然她不是“幽人”,而是“幽荒”古刹里的幽*,但也正等着有人不顾艰险,前来相逢,采撷。
兰草和杜若不仅是幽草,也是香草,芳草。第一个采香草采杜若的人是屈原:“采芳洲兮杜若”(《九歌·湘君》)。采来香草干什么呢?“浴兰汤兮沐芳,华采衣兮若英”(《九歌·云中君》)——兰草清水用以洁身,杜英香花装饰衣衫。也不仅装饰,“熏以幽若,流芳肆布”(曹植《七启》),杜英的花朵饰衣也熏衣,衣裳和身体都流溢着香草的芳香。“山中人兮芳杜若”,这样的人,和杜若一样芬芳。这样的人,才能接近神。“沐兰泽,含若芳”(战国·宋玉《神女赋》),是庄严的迎神仪式。
屈原唱过《九歌》之后,兰草和杜若连在了一起,成了香草的别名,被诗人们歌唱着:“兰若生春阳,涉冬犹盛滋”(汉·佚名)、“尔能折芳桂,吾亦采兰若”(李白《题嵩山逸人元丹丘山居》)、“兰若生春夏,芊蔚何青青”(陈子昂《感遇诗》)。唱的是草,草里有人纯洁的情感,和高洁的精神。还有,深情的爱情。
《九歌》迷离幽远的世界里,有人,有神,有*,有香草,有爱情,有互赠香草的爱情。湘君“采芳洲兮杜若,将以遗兮下女”;湘夫人“搴汀州兮杜若,将以遗兮远者”。人称山中宰相的南朝陶弘景说杜若“令人不忘”,那么,杜若是最早的“勿忘我”:“风起遥闻杜若香,君行采采莫相忘”(孟浩然《鹦鹉洲送王九之江左》)。
如果说《诗经》唱的是俗世生活,《九歌》唱的就是理想国。有人,就会有对理想国的渴望。《倩女幽*》里的兰若寺虽然*气森森,但又何尝不是许多人的爱情理想国。而屈原,是中国第一个营建理想国的人。那个理想国有高山,山上有密林,山下有流水,水中有洲,洲上香草散溢芳香,屈原叫它芳洲——那是屈原理想国的名字,和陶渊明的桃花源一样。当然,理想国不仅有香草有桃花,得有人,理想的人,屈原称之为“美人”:“若有人兮山之阿,被薜荔兮带女萝”,芳洲上那人“山中人兮芳杜若”。
屈原唱过《九歌》之后,中国诗人们的诗里心里有了一个芳洲,洲上常见杜若:“芳洲有杜若,可以赠佳期”(南朝·谢眺《怀故人》)、“芳洲杜若空青青,九歌凄悲不可听”(宋·范成大《浮湘行》)、“无限芳洲生杜若,吴儿不识楚辞招”(宋·苏轼《六月二十七日望湖楼醉书》)、“茅屋苍苔合,芳洲杜若搴”(宋·赵蕃《寄吴吏部》)。老了,醉了,住在茅屋里……人们都会想起芳洲,那里一尘不染,有令人渴望、怀念的一切美好。
秋天,我在江南幽暗的树林里看见杜若,结着小小的球果,黑蓝色的,闪着光。春末,再次遇见杜若时,白色的花苞还没有打开。这是屈原芳洲上的杜若吗?我不知道。不仅是我,人们不识杜若已经很久了。宋代的沈括和苏颂都说杜若“后人不识”,明代的李时珍说“杜若人无识者”,直到清代的吴其濬还在说杜若“显于古而晦与今”。他们都是植物学大家,他们不认识杜若谁还会认识呢?屈原只说杜若是香草,又没说过它长什么样子。
中国古时的植物学家首先是本草学家,杜若到底是什么,本草学家们从没停止过争论。最早的本草书《神农本草经》说杜若又名杜蘅,而不仅今天的杜若与杜蘅是两棵不同的草,屈原的《离骚》与《九歌》里有杜若,也有杜蘅。陶弘景说它又名杜莲、白莲。既然名字叫白莲,那么花或者果应该是白色的吧,可五代韩宝昇的《蜀本草》说杜若开*花结红果,如豆蔻;而苏颂又说杜若开红花。议论纷纷,莫衷一是。惟一相同的是,诸家都说杜若长得像姜:陶弘景说杜若“叶似姜而有纹理”、《唐本草》说它“苗似廉姜”、韩宝昇说“苗似山姜”、苏颂说杜若“根似高良姜”。吴其濬猜测说,按古人描述,杜若应该是豆蔻。沈括倒是不犹豫,在《梦溪笔谈》里斩钉截铁地说“杜若即今之高良姜”。可高良姜因产地而得名,高良在广东,离屈原太远了吧。本草学集大成者的李时珍虽然在《本草纲目》里单列一条杜若,但和吴其濬一样,说得没有底气,只说“大者是高良姜,细者为杜若”。杜若之外,《本草纲目》又分别解说廉姜、山姜、高良姜、豆蔻。说的时候,李时珍都忘不了加一句“与杜若相似”,更让杜若显得扑朔迷离,身份不明。夏天,小城的街上或者菜市场会有卖姜花的,姜花是白色的,大如百合。买一束,插在瓶里,满屋花香,不知那花香和屈原芳洲上采回的杜若是否相似。
说一棵草的历史,也是沧海桑田,名实之变,超过白云苍狗。古之“兰”不是今之“兰”,杜若呢?估计已没人能说清。说不清的,还有命名这棵草的字:“若”。《说文解字》给了两种解释,除了指香草杜若,许慎说“若”字草头下面的“右”本是“手,意为“择菜”。”可惜“择菜”的意思不见于典籍,所以没什么人相信。他这样分解字形,我倒愿意在“若”字里想象“采草”——“采芳洲兮杜若”。
许慎根据篆文解释汉字,而研究甲骨文和金文的学者们对“若”字另有解释——其实也是想象。近人叶玉森说甲骨文的“若字像一人跪而理发使顺形”;日本汉学家白川静说像一长发老人双膝跪地,双手高举,乞求神意。还有说像女子梳头,像长发巫师祈祷,甚至有说弄头发的是战俘。说什么的都有,但没人说清甲骨文和金文“若”字的“头发”怎么到了篆文就变成了“草”。我这不懂金石的人看“若”,看见草。你说字里有人做“跪”状,我说那像杜若的根——不是说杜若像姜吗,造字时,块状根应该强调一下吧。爱草爱得有点走火入魔,胡搅蛮缠,姑妄言之姑听之,当不得真。
唐代笔记小说《隋唐嘉话》有一则杜若故事,说贞观时,中医局求杜若。负责这事儿的度之郎根据谢眺“芳洲有杜若”,下令坊州去办。坊州官员说我们这里没有啊,您老读诗想多了吧。太宗听说这件事儿后大笑,笑完了,把度之郎给免了官。不懂诗会丢了乌纱帽,看来懂诗也真是重要。当然,这是古代的事。
唐太宗是懂诗的人,芳洲如何是坊州?而度之郎不知道,诗终究是精神的存在。本草学和文学终究是不同的“学”,说一棵植物也有不同的眼光:本草学家说药性,文学家说诗性。做医生的必须搞清什么是杜若,因为不能让人吃错了药,但关心文化史、人的精神史,或者读诗写诗的人则不必较真儿。认识眼前的杜若,知道这个名字里有积淀下来的传统,大概就已足够。今天的杜若也许已不是古时的杜若,但这个名字还能给屈原招*,还能歌唱“芳洲”。当代诗人东荡子有一首《杜若之歌》——
我说那洲子。我应该去往那里
那里四面环水
那里已被人们忘记
那里有一株花草芬芳四溢
我说那洲子。我当立即前往
不带船只和金币
那里一尘不染
那里有一株花草在哭泣
我说那洲子。我已闻到甜美的气息
我知道是她在那里把我呼唤
去那里歌唱
或在那里安息
东荡子和屈原之间是两千三百年的历史,两千三百年,杜若还在水中芳洲上:芳洲一尘不染,杜若芬芳四溢。
马贼